读书可以受礼可以明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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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隐沙湖

在研究生公共课上,我收到我的专业课导师舒怀先生打给我电话,让我马上到《中华大典·语言文字典》办公室去。我到了,导师先给一张单子,并说,这是你最近要读的书。我接过单子,上面列了程千帆的《校雠广义》,王念孙的《读书杂志》,王筠的《说文释例》等。我问舒先生,这些书是否都可以在图书借得到。舒老师抽开屉柜,把厚厚四本《校雠广义》交到我手上,说,其余在古籍所图书馆,或者文学院图书馆,或者学校图书馆都可以借到。

坐在导师后面办公桌上的一位面容峻峭的老师说:“杨启武,要读完这些书可不容易呀!”我一脸茫然,不知道这陌生的老师所指为何,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导师转过身,对身后的老师说,读书要能识别版本,不能读伪书,读低劣的书;读要讲究方法。要读《说文》先要了解书的编写体例,在这基础之上才能去谈专业课。后来才知道,导师开具的书单,只是文字学专业的前期准备。

我抱着《广义》正欲离开,导师却说:“且慢,你还有一个任务,从今往后你就帮帮严老师。那位就是严老师。”说着,目光落到站在办公室中间由三四张桌台拼合一起的硕大办公台边上的,戴着眼镜,满头银丝的老奶奶的身上,毫无疑问,她就是严老师。我立马向严老打过招呼,“严老师,您好!”

严老师回答说:“你好!小杨今后要辛苦你了!你帮我,事情听起来很简单,就是查对这些卡片,做起来却需要仔细,还要出差,除了学校图书馆,还要去省图书,武大,华师等。”我应声后再次正迈开步子往外走,“慢点,没有交代完呢!”舒先生又叫停我了。我折回来,导师说:“你就坐在挨着严老师的最后一张桌子上。”

接着,导师才一一向我介绍个遍,坐在他身后的老师叫赵铮,坐在门旁的是萧惠兰和方敏两老师。

我坐上我专属桌子上,抹抹,整整,回头看,身后还有一屉屉卡片累成的墙,隔着玻璃墙的机房里几只柜子也是资料和卡片。

我没能离开大典办公室,以后的三年,甚至更长时间我都没有离开。这就是我在湖北大学的学习的地方也是我生活的地方。这是家,与文人为伍,以书为伴的家。

作者在上海思南书社

中午,导师们命我一起去了湖大对面的一个小酒馆,开始了我与老师朝夕相处的读研之路。

导师们在烟雾缭绕中把盏临风,谈话的却是关于大典的点点滴滴。我只在山高水长里听溪水潺潺,看雾绕林间。

老师说,古人造字都是有讲究的,比如为什么叫“沏茶、斟酒?”沏茶七分,斟酒九分,既是节约的需要也是方便别人的需要,都属礼数。文字是工具,是文化的载体。读书可以受礼可以明理。

老师不忘教育我说,这些书只能找课余时间去读,每月汇报一次读书心得。他说,所谓的文人不是做出来的,而是读出来的。《校雠广义》教给我们辨版本真伪,《读书杂志》教给我读书方法,《说文释例》则是介绍《说文解字》体例的书。

第一次与满脑子都是学问,满嘴都是文字学的老师们共进午餐。这是我从未有过的午餐,这佳肴如此丰富;我还第一次怯生生地尝过驴肉。

遵照课业规定,研究生英语要过六级。我必须要早起,去老图书馆楼的紫薇树下背诵马丁路德·金的《Ihaveadream(我有一个梦想)》。正读得眼睛闪花时,严老师用电话发来调遣。我第一次由严老师带着,径直去湖北大学图书馆古籍部,一是让管理的老师知道,我是研究生,我是大典办公室的研究生,日后可以自由进出古籍部,翻看任何一本善本线装,即使来不及读懂,哪怕只是闻闻古书的沉香味道。

如此轻言细语,举止优雅的老师怎么就姓“严”呢?可能看起来轻松,做起来就严罢。果然,我做过的卡片,严老师并没有随便放过,她老人家还得普验一次。一张,两张,厚厚一沓,直看到她微微点头,我的心才安稳下来。这只是其中一部分工作,有一些书是要抱出来复印,带回。有些书因为年数久远,经不起复印机的高温烘烤,只能用照相机拍成照片再打印。我们去校外图书馆,午餐和路费都是严老师包办。我是这位慈母的小跟班,我提着一袋子资料,一定得照顾好严老上下车的安全。午餐时,严老总是照顾我的口味和饭量,点得多,我只顾吃,分文不出。

在省图查对书目,还必须戴手套,不能轻易用汗渍的手触摸古籍。去武大和华师,总是导师先与两个图书馆的老师联系好,我只身前往,只需报上名姓,武大和华师的老师,就给我亮起绿灯,在书的丛林中,如入无人之境。我在桂子山华师图书馆,我第一次抚摸到《续修四库全书》,还有《四库全书补编》。在书山跋涉,目睹这般琳琅满目的新奇的书。我的欣喜不知从何而言。我仿佛到了异域,我又仿佛置身皇室的仓库,欣赏五彩缤纷的花蕾,又遇见了数不尽的珍奇异宝。我来不及细读,但我从不舍弃我的新奇,翻开,看上一眼,然后,恋恋不舍地放回原处。走马观花的读书,是自由和特权使然,是导师的煞费苦心的安排。一次次触摸古籍,犹如一次次触及古人的灵魂,也让我在古籍的芬芳中得一次熏陶。这烟雨朦胧的经历醉过我多少梦里梦外的倥偬脚步。

我没有寒暑假。别的同学迟迟地来,早早地回。我却以卡片为伴穿梭在武汉三镇的图书馆。即使暑假,我不能穿凉鞋,因为拖鞋响声太大,行动太过拖沓;即使是年假,我不能穿得太多,汗会湿透衣背,轻装上身,在书架和复印机之间奔跑。

我喜欢被书吸引的匆忙,喜欢站在书的丛林中间的姿态,喜欢站在一层层书架前的翻书的剪影。我被书簇拥,书任我拿捏;书的温婉体贴了我的无数次的恣意。

湖北大学《中华大典·语言文字典》的主任编辑部是文人荟萃的地方。萧惠兰老师是文字学史专业的教授,对清代隆盛的说文学中的“假借”有精湛的论述。赵铮是襄阳职业技术学院古汉语研究室的主任,对文字学的改革和流变了如指掌。方敏女士是舒怀先生的嫡传弟子。偶尔来大典办公室的任继昉老师是中南大学的教授,负责给我们的训诂学,对词语的考释独具匠心。任老师是词汇学专家,兼任湖北大学和中南大学两校教授。他能解释清楚“一马平川”之“马”的意思,他能告诉我们,为什么世界上的呼母亲为“妈妈”。这些看似平常的却让许多人哑然的学问。舒怀先生文字学专家教授,是中国训诂学协会的终身会员,专事研究清代大儒高邮王念孙王引之,治学严谨,深得文学界的好评和景仰。《中华大典·语言文字典》初创阶段的主任是我导师的老师朱祖延先生,因为身体原因,后由我的导师舒怀接任。朱祖延先生是《汉语大字典》的副主编,还主持修撰的《尔雅詁林》,与《说文詁林》合称文字学的“双璧”,还主持编纂了《汉语成语辞海》,朱先生曾获得中国“辞书编纂终身成就奖”殊荣。他为我题签的“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墨迹无数次激励我在汉字的丛林中阔步穿行。

在大典,我胸中有任何块垒,经他们指点,定会豁然贯通。

大典办公室客人很多,我在这里拜见过武汉大学古汉语教研室的万献初教授,《故训汇纂》的主编宗福邦先生,北京大学教授郭锡良先生。鸿儒往来谈笑,尽是学问学识,我除了羡慕就是暗暗下定决心,好好珍惜,好好学习。一定按照年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张拱贵先生给我题签勉励的一样:努力学习,把自己培养成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

我从来不敢马虎老师布置的任何作业。时间自己找,材料自己找,方法自己找,找到了,就学到了。我不能妄说我知行合一了,但是,老师的良苦用心我领悟了。

舒怀先生布置的作业两份,一是摹写篆体《说文解字》“”部首,其次是通读《说文解字注》。小篆,先前我练过,摹写的是王延林的《常用古文字字典》。但是,要通读段玉裁的这部著作,并非易事,这部耗费段氏30年之功的著作,卷帙浩繁,读完可以,读懂就不容易。更重要的是,哪有时间呢?所以,我就把读《注》的时间安排在晚上睡觉前,每天读一到两小时。几天的赓续夜读,发现段氏著作没有想象的那样难以入口,到了后半程,阅读的速度越来越快。段氏的惊世之见,让我的冬夜不再冷清孤寂。

舒怀先生给布置的考释“叀”字的作业。他让我把用“叀”做偏旁的汉字都找出来,研究这些字有什么共同的义素,就可以推断出“叀”的本义。这是导师训练我文字学研究方法之一的“系联法”。这文字学研究的“小灶”,我获得了一个考释汉字上的门径,也在章黄学派“朴学”重材料的学风中得到历练。所以,我撰写的《动词主语性质指向分析》一发到《中南大学学报》编辑部就得到回应,并在任继昉教师的审核和指导下,很快就发表了;牛刀小试,我得到的何止是信心?我的毕业论文《衬托象形字研究》一稿引文达千条,后经老师指点删掉旁证,正因为,佐证翔实,论文不仅顺利过关,还获得答辩主席的嘉奖,评为优秀毕业论文。

孙玉文先生,湖北大学教授,同时在北京大学兼任教授,对古代音韵学的造诣颇深,他因博士论文“变调构词”而闻名学界。他布置的作业是用“系联”的办法把《广韵》的韵母系联归纳出来古代音韵系统来。还是在这无数个夜晚,做做停停,最终还是没有得出自己想得到的结论来。

相信青草四时有不同,然而,青草蛰伏定能探头春。

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光就是读研的学习生活。大典编辑工作浩繁巨大,是国家级九五重点项目,分26个大典,分典。我能置身其中,多么难得和荣耀!

我们在湖北省图查资料的午餐时,严老师告诉我说,这个图书馆是清代湖北巡抚张之洞所主持修建,有很多珍贵的书籍,你认真做,而且,这些书目你都记住,对你的做论文有好处。

当时,引起我最大兴趣的不是书目,而是图书馆大门里有一块石碑有张之洞墨迹。走出馆来,细细端详这座具有西洋风格的图书馆,顿时肃然。那时,我没有明白什么机会最适合我,我只是把收集书目起来,聚在笔记上,然后过到电脑里。

暑假,从上海回来,我被安置在众悦农场隔离静默,重拾大典时的资料,心旌飘动,把读研三年以来,我为大典收集的资料,与刘志成老师《中国文字学书目考录》,还有湖北大学图书馆辑录的《中文古籍书目》加以比照,补充,共计辑录了册汉语文字学现存古籍,定名《现存汉语文字学书目荟聚》,把玩之余,寻觅匆匆,期冀有知音携手,共飨治学之才俊,以及后有志文字学的后学。把书的卷数,作者,面世时间,和馆藏地辑录在一起。

在大典办公室学习的日子,我纯粹是一个看着仙人下棋的烂柯人,但是,我没有刘禹锡的凄凉弃身,倒是一个千帆过,舟不沉,树无病,前途春的幸运儿。再回故里,尽管亦有“怀旧空吟闻笛赋”的感觉,但是,我始终不能忘的是舒怀先生,他对我影响不仅局限于文字学这门学问,还在他不迷信权威,不迁就错误的人格魅力,也在于他对我所给予许许多多的帮助。我会对我所编辑的所有文稿负责,也会把我承诺的《汉字的层级研究》心力之作写好,以此回报师恩!

二〇二二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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